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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無邪 :以短作長
「我想做中國人,但一直不被承認。」年屆七十九的王無邪是畫壇響噹噹人物,但說這話時難免無奈。談習畫,王老又從自己本想當個文人談起,「不過我無魯迅的學識,如果從文,一定失敗。」
即使談他最擅長的繪畫,他中學會考美術科不合格,沒有畫底,要跟主流畫傳統畫?「幾時輪到我。」一個個人生上的選擇,既有無奈,更多的是坦誠的面對自己。
作為香港畫壇殿堂級人物,我們從那個碰碰撞撞的懵懂少年開始,看着他成長,一步一步成為大師,他練的那套功夫叫「以短作長」。
文人
今年三月,Art Basel HK期間,亞洲協會舉辦Art Gala表揚頒予三位藝術家,年屆79歲的王無邪是其中之一。創作六十載,你讚王無邪是名大畫家,他會告訴你,他自己接近文人甚於畫家。
「是這樣,我最基本的身份是文人,但我並沒有文人的訓練,也沒有文人的市場,能養活我自己,因為我喜歡寫詩,詩是沒有市場的,我又不會寫小說。我不會說國語,在我那年代香港(文壇)流行講國語,是近二十年間才流行講廣東話,這是一大困擾。」
時間回到50年代。王無邪於1936年出生。他家境本來不錯,但老父患癌,未幾傾盡家財,喪父後,十六、七歲的王無邪到了與父親有生意來往的永安集團當個小文員,下班就舞文弄墨,寫詩寫小說。他父親雖然是商人,但從小要他讀古文,年輕的王無邪也一直想當個文人,「自小都想做一個出色的人物,稍有大志。小時候其實一直想做作家做詩人,當年喜歡無名氏(卜寧),巴金魯迅當然都讀,也讀翻譯小說,但我喜歡浪漫派,所以讀詩較多。」
50年代的香港文壇,也算是百花齊放。百家思想背後往往是政治,坊間出版的眾多刊物,各有不同背景,「那年頭,我們跟台灣沒有交往。當年的情況是這樣:美國資助一些刊物,台灣資助一些、中共也資助一些,就看你自己是左中右如何選擇了。當年我投稿,寫過《香港時報》,也寫過《南北極》、《大學生活》,在《文人新潮》也寫過詩及小說,但我的小說實在寫得不好,我自己是知道的。」他憶述,當時親美的組織有友聯,亞洲基金會;親台的有《香港時報》,王老寫過,連劉以鬯也在這裡寫作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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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邪作品之一 |
畫格
文人與畫家之間,他先從文,再選了一條畫家路。今天他稱自己是文人畫家,或說自己近文人多於畫家,此話怎說?
「其實到了今天,我仍然覺得自己偏近文人多於畫家。我跟一般畫家的分別,在於語言重視理性思考,表達上重視感情。何謂理性?我留學美國時,受到設計美學、哲學的影響。」
王無邪成名以來,從來不打算做全職畫家,何解?「一般畫家若以畫為生,多數要取悅觀眾,變成了畫格就不清高了。我從來不重視以畫為生,為何?因為這樣會易受市場牽制。」這是很文人的想法哦,「對,這樣很文人,我也是有此傾向。基本上我不願降低自己畫格來取悅人,我的畫風,大概每十年就有較大的變化,就畫點新的吧,我部份畫較貼近文學,以古詩古辭來作表達,例如畫水,『一江春水上東流』或『大江東去浪淘盡』,這是抒情的表達,有寄托了,感情就濃郁了。」
談到賣畫,他又補充:「況且,那個年頭你要以畫為生也不易,像陳福善、趙少昂、楊善深他們都是以教學為主,那年頭沒有畫廊,怎樣賣畫?你只有自己出錢租場,才寄望有人賞識,但其實也賣得不多。到了今天也一樣,本地畫家賣畫不多,我算是幸運,價錢比較高一點,你看Art Basel主要賣的也是大陸畫家多!香港的國畫市場,多以民初畫為主,後來,出現了現代畫,買家也多是外國人。其實我的畫也一樣,買家多是外國人,可能畫風較接近西洋品味吧。」
使命
人生就是一場場抉擇。
怎麼會畫上現代畫,怎麼會闖出名堂?我們回顧王老的大半生,會考美術科竟然不合格的他(!),走上現代之路,看來一切都不是偶然。
「我小時候,父親迫我讀古文,也要背唐詩宋詞,這打好了我底子。同時,我讀聖約瑟中學,中文讀得較少。畫畫我沒有底子,在學校,聖約瑟是沒有美術課的,會考美術課我有考,但傾向現代的變形風格,結果交了白卷,會考不合格!」
中二喪父,中五畢業就出來工作,沒有機會讀大學。王無邪說,那年頭(五十年代)讀師範最熱門,「當時讀師範還有津貼呢!不過父親未過世時,我還算是中產出身,父親患癌時,把錢幾乎花光了,家裡沒錢,我又是長子,一畢業就出來工作,當年常跟文友聚在一起,寫文投稿,又夾錢出雜誌,出了一本《詩朵》。」這小伙子一心入文壇,他日間是文員,夜裡化作詩人。
年輕人,總覺得能擔半邊天。五十年代,中共剛立新政,年輕人間流行的思潮,就是要建設國家,「年輕人覺得自己有使命感,又因為國內很亂,香港像個避風港,又能學習西方文化,迷醉現代文學。我們寫現代詩。雜誌出了幾期,當年沒銷路,但我們也不氣餒,過了幾年,又組了『文學美術協會』,這時候它多了美術二字,因為我開始習畫,又開始有點點名氣。」
「何解我會有點名氣?因為我擔了『現代』這支旗。當年沒有人碰現代的,這年頭,文友有崑南、葉維廉、蔡元培,而也斯還未開始寫作呢──你知道嗎,也斯的博士導師正是葉維廉。還有誰呢?有胡菊人、戴天。」這些名字,日後一個個都闖出了名堂。
理性
王老說,年輕時自己在文壇失意時就畫畫,跟畫友一起去寫生。「我本來沒學過畫,為了打底,我又讀過香港美專,當年是江啟明、歐陽乃霑教學的,讀了幾個月,發現不合自己口味,因為我一心走現代派嘛!後來見到呂壽琨的現代畫作品,我本一心想走西方現代畫風格,但自己中國觀念好強,我覺得我們會找到一條中國人的路,不用亦步亦趨。於是既然學畫,不如先學中國畫,就跟呂壽琨吧!當年的他仍未畫禪畫。」
王老思想理性,走現代畫之路,一是抒情(失意),二是理性之產物:「所謂理性,是看哪個可行,哪個難行。我知自己如果做文學,一定輸,因為我沒有魯迅的學問,這條路一定難行,結果我的文友都是潦倒一番啊(笑),畫畫稍有不同,因為我在完成一件Product,畫完就是一件Product了,雖然當年藝術品幾乎沒有市場,但可以標價,我也賣過畫。
「我又想,如果繪畫上走傳統路線,幾時輪到我?我沒功力又沒有條件。這不是投機,因為我興趣也不在傳統那一邊,後來,我算是最早畫現代畫的。我又想,如果學西畫,要學第一手的,就去外國讀吧,由於收我的學校不收學費,就讀了四年。」他的一生,往往是二揀一,選擇再選擇。在美國留學時兼讀設計,更對他的胃口,「我到美國讀書時兼讀設計,因此也會利用設計概念來處理畫面,例如Mondrian的作品,這在現代藝術也很平常,外國在二十世紀初的主流是Bauhaus引導,我在留學時,主要也是學習這個,它重視思考功夫。」回港後,他開始設計上的教學,先進了中大,即後來的校外進修學院,「我只做了一年,但找了呂壽琨來教學,也開了設計課程,這之後我跟設計就分不開了。在畫作之中,也放了設計概念,例如多元空間──在設計上,不同空間的形象都可放在一起,二十世紀很多藝術都這樣處理,例如畢卡索(立體主義),於是,我在水墨畫也走了這一條路,容易脫胎換骨。」
後記:「我只是個過渡性人物!」
有說,香港人終其一生都在思考身份問題。我到底是東是西,我來自那裡。談到少年,王老說:「當年,我受雙語教育,中英文都不屬最高水準,當年我覺得與中國是隔開,兩個世界。香港是海外,不屬中國。我想做中國人,但不受承認,我又不在香港出生,我沒持有香港護照,像很多內地來的港人一樣,我持一張CI(身份證明),去那裡都很麻煩!這就是我的不被承認。我又說過,假如我是一杯水,我的水只有很少,但我的優點也就是不足!以短作長,這給了我信心去做畫家。」
雖然成就被肯定,但王無邪說,自己在中國繪畫史上只是個過渡性人物。「這個我必須承認。中國曾經幾乎亡國,毛澤東也走錯了好多次,是到了鄧小平才走對了現代化。但我相信,無論如何中國都不會走回從前那條最壞的路。
「我是文人,一切都從知識入手。我說現在是過渡性,是指目前畫壇仍未成熟,有幾年流行裝置、油畫,但其中有一個危機,你做油畫,唯一可以用題材來表達中國,例如陳逸飛,但這不足以建立中國新路線。這就像任何中國人講英文,都有口音。什麼叫當代中國?目前還未確立。」但王老相信它會出現的,他很樂觀。
(原刊於「優雅生活」)
文:何兆彬 圖:Ben Tam (人物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