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2月5日 星期日

香港文學「騷動」我心

香港文學「騷動」我心

(原刊於明報周日讀書版)



當「香港現代主義文學與思潮」拿在手中,閱讀未逾半,已湧起無限的感觸。作者鄭蕾仿佛在重刻一幕又一幕我早遺忘了的歷史場景,自然地勾起了我過去大半個世紀的大小記憶,因爲在她筆下的王無邪、葉維廉、李英豪、馬朗、蔡炎培等與我,都是在同一個世代成長。吉人天相,我們還存活著,雖然大家的道路早已分開了。這本專著,他們的反應如何,我不知道,但對於我,可以說,是一種莫名的「騷動」。

全書約三百頁,不算厚,但作者的野心是明顯的。香港文學或文學香港這樣的題材,實在很難寫。這個看法,曾與小思談起時,她也有同感。王德威評述陳國球的「香港的抒情史」時,說得更徹底:「香港的歷史就是文學史,百年浮華、欲望、背叛、妥協和抗爭,只有文學的豐富曲折纔能點出歷史的曖昧複雜。」她所花的心血,在每一頁都浮現出來。書中六十多頁的附錄,便是個佐證,她輯集了「詩朵」、「新思潮」、「文藝新潮」、「好望角」等刊物各期的目錄,更難得的是,李英豪在不同報刊撰寫過的文章條目,也搜羅在一起。作爲文論,資料充足,理所當然,最重要的是如何處理及論述資料背後的歷史脈絡。葉輝在他的「書寫浮城」,曾這樣寫:「香港文學一直自生自滅,既無支持及鼓勵 ,在經濟掛帥的社會受到冷待,也不需要面對像國內及臺灣作家那樣,遭受政治壓力乃至政治逼害....在惡劣的文化生態中竟也出現了奇葩的生機。」這是個事實,雖然不是人人可察覺或認知的事實,如果大家有機會閱讀鄭蕾這部大作,必然更加會深入了解及見證那個年代,那段歷史的來龍去脈。

全書的成績到底如何?我是書中人物之一,不方便說,還是引用寫序的陳國球的話吧:

......第一本著作已經擲地有聲,她對「文學香港」的刻畫,可謂精準入微;想是目既往還,心亦吐納。鄭蕾之作,優異之處不在於理論 工具和學術語言的純熟操作,這是寫過博士論文都不難掌握的初等技藝。鄭蕾讓她的書寫「在地」,讓「筆墨」與「地方」同感懷、同省思,纔值得珍視。這應是我城「抗拒遺忘」的浩大工程 所亟 亟 需求的。


 作者在其結語指出:什麼現代或後現代 ,已成過時 的「術語」,已是一個「已經過去的價值觀」,但,最尾的一段,作者認爲崑南依舊追索「愛」,正如蔡炎培所表達的「情深」,也正如王無邪畫筆下出現「不盡的山河情懷」,於是,作者這麼總結: 在這一班 老友記的筆下,是一個追不實的「新夢」,也仍是最古老的舊夢。 

上面我說閱後那一陣莫名的「騷動」,就是這個意思。經歷了大半個世紀,起起伏伏的文學生涯,坦白說,已夠疲累了,我的「工作」(不敢說是使命)已結束了。其實,我已做過「逃兵」一次,一逃就十年。目前,不算是「逃」,而我已成爲局外人的感覺,這個感覺一直揮之不去。陳國球在其「香港抒情史」引用夏志清提出的「情迷中國」來描述五十、六十年代的香港現代主義運動人士,但到今天的我,回顧他在書中不時提及的「夢的證物」,只是一場夢吧了,仿佛從未真實地發生過,所謂「情迷中國」,對於我,只是焚掉青春的一個虛擬場景。

所謂「騷動」心情,也許大家也會聯想起福克納的巨著「喧譁與騷動」(Sound and Fury)吧, 對,就是Fury, 這個字表面是「憤怒」(Full of Anger),但經歷一段時間,Fury 本質的 Anger 便演變爲Ire,帶些忿慨的情緒了。中文轉譯爲騷動,可算神來之筆。大家不要忘記,這個書名原來是取自莎士比亞的麥克白一劇的一段:

容我分兩個層次,解說一下我這個獨特的「騷動」情緒。在港臺拍攝「華人作家系列」有關我的一集預映那晚,播完後與在場觀眾對話。我曾這麼說,「也許大家看完這部片,會覺得我的作品總是離不開了情欲書寫,其實,這是一個假面,假面的後面,就是一直以來,我對不公義的社會制度的憤怒回應,也是這點火焰,未曾在內心熄滅過,支持我到了這把年紀仍創作下去。」

導演這部「天堂倒置腳下」的伍自禎也洞悉到這一點,片中我孤坐在人來人往的旺角區馬路中心,以及我半躺在草地上,伸腳直撐門常開這兩組鏡頭,足以代表了我的Fury狀態。 鄭蕾這部著作,每一章都牽動了我昔日之情懷,所以,今天的我不能不騷動。分別是,昔日的騷動是百分百憤怒,而今天的騷動,恐怕只不過是憤怒過後的忿慨而已。

此刻,讓我從頭再讀麥克白的臺詞:
這只是一個白癡訴說的故事,
充滿喧譁與騷動,
一個代表虛無的故事。

就是此刻,當回頭一望,人生只是行走中的影子
莎翁這行詩道盡了世事滄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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