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1月12日 星期六

可情可色或非情非色的創作生涯





大謝明報世紀版編輯,今天刊出我的文稿,編排得靚絕。
他改的題目,比我原來的,更簡潔,更悅目,更貼切。

「崑南卷」所編排的內容,可以說,算是我大半生創作生涯的一個美好的句號。一個總結,以後我可以對人們說,我是什麼的一個人,「崑南卷」可以給你一個圓滿的答案。

我常被人誤解,雖然習慣了,一經交流,總是有一點不大舒服。其實,:是十分正常的,眼前的社會就是如此,不對,自我懂事以來,社會一直就是如此,只會於今尤烈。

正如題目所提示,可情可色,可非情非色,如今,我可以告訴大家,一切源於對人生不滿而激發出怒火。僥幸這朵怒火,經歷不同年代的考驗,依然停留在內心裏,燃燒著。

全文最後一段,是這樣的:

我寫過: 「大半生不斷追求的,原來不是甚麼理想的文學境界,而是理想的女性形象,像一個攜風的姑娘。也可以說,我對人生的全部憤怒,斷斷續續地反映在對不同女性的情慾之上。」在導讀中,這段話她(編者鄭蕾)也沒有放過。在本文,我要強調的是,能夠點燃我創作生命的,若說是建於情色之上,那便錯了,面對價值扭曲的世界,那股憤怒之火燃燒不絕纔是。她全篇的結束語:「經過大半個世紀,崑南與崑南的作品都已成為香港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一筆,然而,未完,仍在續。」我倍覺親切,不在前一句,而在「未完,仍在續。」這五個字。自己知道自己事,心中怒火,噼噼啪啪,響過不停。



《崑南卷》的創作情色如何燃燒起來的

 (原刊於明報世紀版)



崑南作品能夠成《崑南卷》 ,共花了一年半多的時間。
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,我對於把作品結集成書,從來十分低調,沒有多大興趣。只有兩本,《吻創世憶冠冕》與《地的門》,年輕的歲月,純爲滿足一下自己,自拘腰包付印。之後,全部都是因緣際會,對方主催下而達成的。也是這個原因,出版成書的數目與我的年紀不成比例。


《崑南卷》也不例外。出版社在出版的名單中選中我,正如《旺角記憶條》一樣,於是,未及意料,便 這樣出世了。但,這兩部書前後有所不同,《旺》是我的自選,而《崑》則由別人選編。起初知道被選中出版,頗擔心是誰負責選編工作,後來知悉是鄭蕾,便放下心頭大石了。


認識鄭蕾的日子不算深,當年她說她要寫論文,涉及《文藝新潮》與《好望角》,於是約見我可否提供一些資料。料不到一見如故,她研討香港現代文學思潮的熱誠很快就觸動了我。我讀過她的詩,她的評論,賞心悅目的高水平。之後,我發現她對我的作品也有深厚的見解。所以,這次出版社找到她負責,確屬深慶得人。


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,與她短訊往來居多,不外是修訂一下資料時間上的對與錯,以及提供一些陳舊照片,我完全不知道她心中所選是我的那些作品。說到作品,在超過大半世紀的時間,我幾乎什麼都寫,當年在「天天日報」、「成報」、「東方日報」、「快報」、「經濟日報」等專欄,連同散見於雜志的,數目絕不算少,甚至在「新晚報」也寫過不短日子的電影評論。如今回望,俱往矣,在我眼中,報紙文章,受時間性限制,寫完就算,沒有留存的價值,從來未想過結集這回事,事實上,許多我都沒有翦存。所以,要選編我的作品,是一件頗爲煩雜而頭痛的工作。當然,去蕪存菁是唯一的方法。書到手了,便發現她付出的努力沒有白費,例如「短篇小說」部分,所選的都是我自己也滿意的作品,最令我驚奇的是「翻譯」部分,不少譯詩譯文連我自己也記不起來的,她的蒐集,幫我「出土」似的。看來,在她的處理和整頓後,我變得「立體」起來。老實說,我也想讀者閱讀後,對我的創作生涯會產生新的想法。但,話時話,現今世界,還有多少人肯閱讀這麼厚的選集?想到這,讀者反應如何,也不覺得如何重要了。


還是在這裏,自說自話。其實,也因讀完她的導讀,纔挑起我自說自話的衝動。首先,這篇導讀的題目「浴火而舞,向死而生」就十分吸引我,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便像把我的創作生涯「點了睛」。翻開第一頁,她引用了 喬治.巴代伊(Georges Bataille)《情色論》中的句話:「所謂情色,可說是對生命的肯定,至死方休。」然後,劈頭第一句就是:「 崑南是香港作家的一個代表,同時,卻也是一個異數........」與其說是「異數」,不如說是「異類」。我是個愛獨行,選自己喜歡的道路行走的人。Bataille 的確說中了我的心意:投入了情色,就是對生命的肯定,至死方休。重點在:所謂情色,各有各的體驗。


其實,情色,即是色情,只不過有人以爲把兩字互調,會顯得文學性一點。什麼現代或後現代,是評論者習慣用語。作爲一個創作者,我的看法略有岐義。沒錯,我的寫作技巧與結構,從現代主義的點、線開始,然後進入後現代世界的面。但,歸根結底,我還是靠近現代主義一些,因爲後現代主義,往往傾向「物性」多於「人性」,而我數十年如一日,筆下的故事,都是離不開了人,有血有肉的人,哀樂共存的人,醉生夢死的人。


在我的眼中,人一旦摒棄或蔑視情欲的話,就不再是人了。也許我受占星學的影響,生命的根苗,以及未來的葉,未來的花,未來的果,都是依附情欲(火星)而成長的。也許還有不少人仍未明白,生死之門都是性。做愛與生育都是同一個通道,就是女性之陰戶。我的語言是:「從人之子宮裏走出來。是生。回到地之子宮裏去。是死。生的門這麼窄小。地的門這麼闊大。」


人類文化最大的悲劇,正是成也蕭何,敗也蕭何。雖然經歷數千年(可能是數萬年,如果你相信古代文明 來自外星文明),不少觀念依然原地踏步。我在《天堂舞哉足下》的第三個部分,就強調這個現實,當外星人統治月球時,他們的思維仍受性欲所左右。在其他的作品的人物,多多少少都走不出性愛的地圖,我這個創作意念,不是爲了樂此不疲,反是痛不欲生。


對男女情欲的描寫,我的語言是很詩、很哲學,到達一個明明與無明之間的境界,在這方面,我自信,當代華人作家中,多是不得其門而入的,因爲他們不懂或不敢面對一個真實的人,他們寧願躲起來,物化人的個體,永遠滔滔不絕講述他者。所謂他者,在他者的面前,「我」是隱閉起來,甚至是索性盡快把他毀滅。在我的作品中,性欲問題常是一個難題,一個關卡,一個挫敗,而不是大家想像中性欲帶來歡悅或極樂。性欲是黑色的力量,如果不能克服它,就永遠是一股更黑色的沉淪力量。


我們必須承認,這是一場終生的搏鬥,可能看不到光明的搏鬥,認識天蠍、冥王或黑月這些占星符號的人,就自然明白我所指的是什麼。當我們仍不懂得裝置人的性欲,就不必去妄想裝置我們的生存環境了。


「天」堂舞足天下,「地」的門,天、地、人三部曲「人」在那裏呢?我無時無刻都在反思自問:究竟「人」在那裏呢?內心醞釀如何書寫「人」,是的,可能只不過是凡人一個。不妨透露,最近十年歲月中的「功課」,正是迷戀、奮鬥 如何完成我的三部曲。


《崑南卷》在手,近六百頁的重量,忽然有一個類似的感覺,它的存在,仿佛印證了它的前生:一大堆瓷泥,經過六個十年的時光,不斷地被塑彫,此刻是春光明媚,另一刻是爭秋奪暑,四季在變化中,我心中的「生死愛欲」游移著,忽明忽滅,忽隱忽現。我記得,在《天》書的後記,我是這麼寫的:「書 成 之 後 的 一 個 晚 上 , 失 蹤 了 很 久 的 金 聖 嘆 的 《 唱 經 堂 才 子 書 》 , 無 緣 無 故 在 書 架 上 現 身 , 猛 然 記 起 他 對 《 系 辭 》 那 前 無 古 人 的 悟 解 , 其 中 方 以 類 聚 一 節 , 他 寫 , 妙 在 方 字 , 有 情 化 無 情 , 無 情 化 有 情 , 這 一 角 疊 得 到 那 一 角 去 , 那 一 角 疊 得 到 這 一 角 去 , 謂 之 方 幅 齒 遇 , 沒 有 一 微 塵 漏 落 在 外 邊 , 萬 物 是 一 群 了 , 卻 把 來 分 長 分 短 做 什 麼 ,,,,,, 刹 刹 不 得 少 停 , 乾 也 ; 塵塵 沒 有 自 己 , 坤 也 。 刹 刹 都 在 別 處 用 , 塵塵都 替 別 人 用 。 乾 卦 百 花 叢 裡 過 , 一 葉 不 沾 身 ; 坤 卦 一 葉 不 沾 身 , 仍 舊 百 花 叢 裡 過 。 」 這 才 是 真 正 的 顛 倒乾坤 , 或 乾顛坤 倒 。 這 完 全 道 出 了 這 些 日 子 以 來 創 作 本 書 時 那 種 苦 思 而樂 按 的 心 境 。」我仍在學習如何彫鑿一顆跳躍的心。


《崑南卷》編者鄭蕾是我文字知己,這句話是來自貼心的感覺 。從她所選的每一篇作品,從中所引述或評點,都十分準確。如在《欲季》,她就特別指出主角對其女友冰那段情的描寫,又如在<情色度亡經>,她點出作者在末日的灰燼中以頹靡的姿態召喚愛:「世界末日了,但愛有時辰,一刻在腎,另一刻在臀,我的陽莖在亢奮中」。而到了<死寂的南根>,則以毀滅的方式達成永恆——無論是對最愛的書還是女人。小說集多處提及死亡,其中<紙馬飛飛>幾乎是全篇叩問死亡。在詩歌部分,也沒有例外。她雖然同時引用別人的評論觀點(包括葉輝、也斯、鄭政恆、朗天等),但她另有獨到的視角,她指出:崑南詩歌中那股始終揮之不去的英雄末路的頹唐與哀慟(<旺角怨曲>、<是為題>、<父父得正>),是與七十年代以來大量的日常書寫迥異的、提筆便山河日月、宇宙星辰的轟然視界(<山海異經>、<呼吸的化石>),是人世浮沈、愛慾生死的浪蕩柔情(<陪陪我 吹吹風>、<活得像死>、<如今>、<山之女體>、<黑白>),是一再否定再否定卻又念茲在茲的民族情懷(<六四風景>、<九七頌>、<回歸錄影帶>)。她更特別提出我的語言特質,「至於由始至終文言與白話甚至粵語和英文的混雜,與其說是刻意為之的語言技巧,不如說是香港這個前殖民地帶給番書仔的烙印。」


我寫過: 「大半生不斷追求的,原來不是甚麼理想的文學境界,而是理想的女性形象,像一個攜風的姑娘。也可以說,我對人生的全部憤怒,斷斷續續地反映在對不同女性的情慾之上。」在導讀中,這段話她也沒有放過。在本文,我要強調的是,能夠點燃我創作生命的,若說是建於情色之上,那便錯了,面對價值扭曲的世界,那股憤怒之火燃燒不絕纔是。她全篇的結束語:「經過大半個世紀,崑南與崑南的作品都已成為香港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一筆,然而,未完,仍在續。」我倍覺親切,不在前一句,而在「未完,仍在續。」這五個字。自己知道自己事,心中怒火,噼噼啪啪,響過不停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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